常平
怀着对文学和水电事业的无限眷恋,潘家铮副院长驾鹤西归,身后留下了他曾跋涉于崇山峻岭中勘察水流的足迹,还有他设计的一座座大坝和水电站,更有他在文学领域中的探索和造诣。但是,近读微博,有称潘公“三峡之子”者,亦有将其与三峡工程联系一起的另类声音,杂沓不谐。《诗经•国风•王风•黍离》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斯人之逝,竟激起如许评说。不能自已,乃草就数语,回忆这位水电巨子的文学情结,是为对逝者的景仰和追念。
有幸与潘副院长一起工作四载余,且办公室室门相对。因了共同的兴趣,曾经在文学上多有讨教。上世纪九十年代读过他的科幻小说《一千年前的谋杀案》,初领科学大家的文学造诣和关心社会的情怀。调至中国工程院后,曾向时任副院长的潘公探寻他的其他文学作品。翌日,潘公从家中找到另一部著作飨我,名曰《春梦秋云录——浮生散记》,并调侃似地瞩道:“仅此一孤本,否则就送你了。”观其表情,严肃有余,听其声音,不无幽默,一览书名,标格殊异,盖有宏意含焉。 “春梦秋云”显系他自造之词,脱胎于“春华秋实”。 读后方理解书名之隐涵。顾名思义,青春时期的梦想均化作秋云飘散,一事无成。此说不过是夫子自谦,实际上他在文学和工程两个领域恪恭匪懈,均克如愿,丕绩昭显,洵属难能。他曾忍痛放弃中文专业,于1945年考入浙江大学航空系,又虑及毕业后的就业,于大二时转入土木系,从此与水电结下永世之缘。《科学家》杂志编辑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发表潘公的一篇自述文字时有按语云:“他将缪斯女神的初恋和翱翔蓝天的遐想珍藏在心灵的深处,走遍祖国的天涯海角,制服一条条桀骜不驯的江河。”这应是“知者”之言。
潘公出身于浙江绍兴的一个破落了的书香门第。他对文学的痴爱,始于童稚时代,十一岁能诗,撰写的联句“梧桐影落三更月,蟋蟀声寒万里秋”与《清诗别裁集》所收楹联竟一字无差,初显对近体诗无师自通的天赋聪慧。他嗜书如命,曾为遭受“红羊之劫”的书籍和十四岁时的诗作恭行葬书祭,也曾在中学时代加入舜阳诗社,与父辈、师长诗书唱和,结有《舜阳诗钞》。请试读此诗:“两三篱落夕阳边,疑是桃源洞里天。芳草如烟迷小径,落花似雨点幽泉。一声樵唱青峰下,百啭莺啼绿柳前。最爱白云深锁处,问津到此总茫然。”他钟情于教育,抗战时期在做小学教师时,他同情并拿出自己一半的薪水(禄米每月105斤)资助无力继续求学的乡下孩子,并对他们的苦难以诗作纪之,名曰《昙花一现集》。
他对文学的挚爱,没有因为做了工程师而稍减。他说:“不论是野外查勘还是工地苦战,不论是读报有感、战友来访还是慈母见背、爱女夭殇,我总要把喜怒哀乐涂鸦成诗,寄托我心底的深情。”他的文学作品,特别是镶嵌于文章中的古典诗词功力厚重,韵律严整,用典自如,字字隽永,平实无华,启人沉思。这些诗词是他八十多载脚步的记录,浸润着时代的墨迹,饱含着作者的爱憎,闪烁着调侃谐趣和深沉的冷幽默。他的《锦屏诗草》里有雅砻江的蛮烟瘴雨和他们勘探时的惊险横渡,也有当地少数民族居民的原始古朴的身影。潘公身单体薄,他的诗篇却生动地勾勒出他跋涉于荒山野岭中的高大身影和豪迈胸襟:“雅砻江水自天翻,万马奔腾气撼山。灵鹫难飞麻哈渡,破船敢闯鬼门关。怒号舟子声将绝,屏息行人胆尽寒。任尔狂涛浪千尺,行看豪杰缚龙还。”“荒岗野渡不知名,千里狂流到此平。波映一船人马影,风吹万壑虎猿声。峰如斧劈江边立,路似绳盘洞里行。处处青山可埋骨,何须回首望归程。”
在担任新安江水电站总设计的三年里,他经历了反右派、拔白旗、反右倾等一场场的政治风浪,这是“政治经济形势光怪陆离、风云变幻的三年:激动人心的大跃进导致经济崩溃的灾难,党国元勋一夜变成反党头目,牢不可破的友谊逐步演变为势不两立的仇敌……单纯的技术工作与意识形态、政治斗争、人事倾扎全挂上了钩。”(《春梦秋云录》之《新安江竹枝词》第127页)坝业成,灾难兴。他不谙人事关系,对左的做法不免腹诽口谤,写成《新安江竹枝词》,既描画了新安江的天成之美和水电工程施工的雄壮,也有些诗稿 — 潘公自称 — 与“三吏”、“三别”类同。为自身安全计,他忍痛销毁了有恶毒攻击嫌疑者,留下了“歌德派”的诗篇,却也被诬为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毒草,终至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政治大帽冠顶。这里不妨摘引几首“歌德”诗篇与读者共赏:“扁舟疑在画中行,处处风光刮眼明,春满江南谁诉出,三分桃李七分莺。”(《序歌》)“底事江流绕道行?木笼围作水中城。不知基坑深多少,仰见半空帆影轻。”(《开工》,木笼围堰曾是一种围堰筑坝的型式 — 作者注)江南春色,数笔勾勒;水电工程的雄伟,生动如在眼前,谁能从这些诗篇中品出异样的味道?而正是这些诗词在十年浩劫中又给作者带来永无休止的肉体殴打和人格侮辱的折磨。其中“此毛诗非彼毛诗”的文字狱经历,读后令人感到岁月的荒唐。诗云:“花开四载未嫌迟,况是含苞欲放时,多少华章尽堪读,劝君暂勿诵毛诗。”(《赠某某弟》)始皇焚书,诗经失传,由汉代儒生毛亨凭记忆追抄的诗经,史称“毛诗”,却被无知识的造反派断定作者反对诵读毛泽东诗词,他身被无名之冤而又无奈地在批判自己的大会上作对牛弹琴式的辩诬。知识的力量在此处变得苍白寡弱。
文革期间,在文网、言网愈趋紧严之时,潘公精神几近崩溃。时局维艰,何以解忧?唯有诗词,差强排遣。但是写出来之后又如何保存它们呢?科学大家自有别出心裁之方。他利用数学上的圆周率、复变函数的映射法,将针砭时弊的诗词排列在仿宋习字本中,不知者以为潘公在练字,实则隐藏了不少“反诗”,如《感时吟》、《残枰诗组》、《“客来诗”》、《哀唐山》等,诗中充溢着作者忧国忧民的情怀。试读潘公二次发配四川时所吟诗二首:“蜀山未改旧时青,添得吴霜两鬓星。不信生民当末造,传言世道尽离经。请缨愿绝归盘谷,抱杞忧深望帝庭。国事蜩螗竟如此,林泉老死目难瞑。”“照人肝胆总如前,无限牢骚哭逝川。昔日功勋多作鬼,眼前鸡犬尽升天。明知蛇蝎能为患,忍看城狐都握权。恸哭贾生济何用,任他华发镜中妍。”1975年邓小平同志复出后不久又遭批判时,潘公不能自已,写下《哀邓诗》:“纷纷狐鼠入京关,孤掌何能挽逆澜。人尽效为翻覆手,世唯赏识逢迎官。九州铸铁从头错,独木支楼退步难。莫惜盈门宾客尽,牛羊本不恋山峦。”在周恩来总理逝世、唐山大地震的1976年,潘公的诗篇一曲三叹,具有撼岳摄魄的力量:“阴风卷地作春寒,满眼残红不忍看。鬼蜮行踪奸若此,功勋结局恨何堪。盗名阉官一时盛,不废江河万古澜。莫道我心灰已久,泪花如雪几曾干!”“九死余生记断肠,冀东奇劫话凄凉。万家骨肉成齑粉,一片残墟对夕阳。……”“人生信是等浮沤,百里繁华顷刻休。大厦争如茅舍稳,几人死前肯回头。”尽管他利用数学上的方法抄写下这些诗词,而这些诗词命运多舛,他也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是他不悔,“余生愿乞江郎笔,撞响人间醒世钟。”这种家国襟怀始终未泯。
潘公在文学领域涉猎广泛,有《科幻作品集》四册问世,共约70万字,充满着对社会善恶、美丑的扬抑。他还在戏曲、小说、杂文等方面做过尝试。粉碎四人帮后,他激情难耐,一口气写出杂剧一折《女皇惊梦》,力透纸背,且又诙谐成趣,抄成大字报贴出,路人读毕无不捧腹。到了晚年,潘公怅惋未能看到西电东输,心绪耿耿,乃仿陆放翁临终示儿诗,诵出一首:“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西电未输东。金沙宝藏开工日,公祭无忘告逝翁。”他是带着对我国水电工程和文学的双重眷恋溘然逝去的。
潘公是一位深孚众望的水电专家,又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他是一位特立独行的智者,又是一位谦恭自牧的长者。他始终怀着一颗悲天悯人的良心,高鸣常向月,善舞不迎人。在7月20日的追悼会上,水利出版社的同志告诉我,他们要出版潘家铮副院长的三卷本文集。文如其人,但愿潘公的人品、功业对当今和未来都有所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