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中笑
【作者述评】王选院士是享誉海内外的著名科学家,他带领科研团队研制成功汉字信息处理与激光照排系统,掀起了我国“告别铅与火、迎来光与电”的印刷技术革命,为信息时代汉字和中华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创造了条件。2001年,中国工程院颁发“二十世纪我国重大工程技术成就”评选结果,“汉字信息处理与印刷革命”排名第二,与第一名“两弹一星”仅差一票。王选院士因此获2001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2018年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获得“科技体制改革的实践探索者”的高度评价。在汉字激光照排系统的研制中,王选负责总体设计和硬件设计,他的夫人加同事、北京大学陈堃銶教授则负责系统早期大型软件的设计和实现。两人相濡以沫,奉献一生,经历了常人无法体验的“苦与乐”。笔者采取“客观描述与口述实录相结合”的手法,描述了这对科研伉俪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摘取片断,以飨读者。
献身科学就没有权利再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王选曾多次感叹,“我们是在骂声中成长的”,“最大的苦恼是大多数人不相信中国的系统能超过外国产品,不相信淘汰铅字的历史变革能由中国人独立完成”。
从1975开始从事激光照排研究,到1993年整整18个春秋,王选和夫人陈堃銶几乎没有休息过一个整天,顶着巨大的压力,每天分上午、下午和晚上三段拼命工作,没有寒暑假,没有春节,更没有周末,换来的是激光照排系统的成功和推广应用,这使王选感到发自内心的欣慰和难以形容的享受。他看到法国作家莫泊桑有一句座右铭:“一个献身科学的人就没有权利再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深有同感,但他略为思索,又在后面加了一句:“一个人要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必然会失掉常人所能享受的不少乐趣,但也会得到常人享受不到的很多乐趣。”王选把这句综合后的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成为他最为推崇的格言。
这句话,也是王选这18年的真实写照。
王选:这十多年我只要有三天的休息就已十分满足了,但从未得到这种机会,特别是前十年,根本看不见名和利,是项目的难度和价值强烈地吸引了我,尤其是我找到了一条外国人没有走过的或日本人没有走通的技术途径,尽管国内大多数人并不相信,但这一创新方案的价值使我觉得只有一鼓作气,把创新的成果变成产业才算大功告成。永远把社会发展的需要放在第一位,才能逆潮流而上,我坚信“告别铅与火”是一场革命,是社会需要的,于是不满足已有结果,追求精益求精、锲而不舍的精神,再艰苦,再吃力也要干下去。
陈堃銶:我们在研制激光照排的过程中经常是一喜伴随着一忧,某一件工作完成了,我们很高兴,但是马上就想到后面还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快点做,总觉得心上像压了石头一样,好像后面有一条鞭子在不断地抽我们,赶我们。朋友亲戚都劝我:你不要命啦,想想你的身体,怎么能这样玩命呢。我说也不是我的觉悟有多高,而是形势逼着我,必须要这样干,要把激光照排实用化,产业化,否则对不起国家的投资,也对不起天天加班加点努力工作的这个集体。我们没有退路。我经常开玩笑,用一句土话来说,我们是苦出身,就是“苦力的干活”,干惯了,没有浮在上面的习惯。
科研和其他事务性工作几乎成为王选生活的全部,在单位自不必说,出去开会,公交车上是他想问题的好时机,到外地出差,一上飞机就打开小桌板构思设计,回到家中,他的脑子里想的仍然是工作,根据王选的工作记录,设计照排控制器的时间大部分是晚上和周末。
王选和夫人陈堃銶在查看用汉字激光照排系统输出的报纸胶片
除了科研工作,王选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处理各种各样的杂事。激光照排系统小有名气后,参观者络绎不绝,包括一些外宾,往往都由王选出面接待。过去王选总穿有补丁的衣服,陈堃銶说还是要注意一下形象,才给他添了两套西装。王选担任副所长后,外面找他的更多了,鉴定会、论证会、审稿会、报告会,接待和访问报社、出版社等用户,约稿也多起来,联系购买国外组件等杂事也要他处理。此外,从有工作记录起,王选每年春节年夜或大年初一都到单位值班,有时连值两天,直到1989年搬到印刷大楼,有了大楼看门人为止。那些年,王选虽然胸闷、憋气已不常发作,但身体弱,很容易感冒,这样的身体承担这么重的工作,陈堃銶心疼地形容王选是:“写不完的材料,填不完的表,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报告。”
1988年王选他们搬进了承泽园,但附近没有食堂,生活很紧张,吃饭常常凑合,最常吃的是面条。有时候家里连一滴油或一粒米都没有了,却顾不上去买。有一年除夕冰箱里只剩下一块豆腐。陈堃銶在忙工作的同时,承担了几乎所有家务,为了让王选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一下,陈堃銶有时故意让他干些家务活,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陈堃銶:我看他实在是太忙,就让他帮着做些家务,比如洗碗,吃饭的时候说些闲话,这样他可以喘口气。但他很少能搭腔,有时做着做着家务,或者吃着吃着饭,就跑到屋里写起来了,我知道他总是在想问题。有时让他顺便买个东西,要说好几遍,不是记不得,就是买回来的东西又贵又不好,甚至是坏的,经常是花些冤枉钱,买了一些根本不能用的东西。有一次快过年了,我让王选去买贺卡,好寄给朋友。买回来一看,里面的话根本不适合寄,我问王选,你怎么不仔细看看呢。他说:“唉呀,我只看见外面的皮,里头的字可是没看。”他哪里知道,除了贺年片还有什么生日卡、情人卡,名堂多着呢。当时上海王选的父母都80多岁了,我们家也没电话,主要通过写信问候一下老人。每次都是我催他写,后来他实在没时间,信就都是我来写了。
王选和陈堃銶在家中讨论技术问题,一起分享科研成功带来的喜悦。
虽然献身科研让王选失去了许多常人的生活,但王选更享受到了独特的快乐。他说,“科学研究本身就是一种美,给人带来的愉快是最大的报酬,是一种高级享受”。“好奇心、研究中难题和挑战带来的吸引力、取得突破后对科学或工业可能产生的深远影响,是科学研究的真正动力。只有这种动力才能使人痴迷、执着、甘愿放弃常人能享受的乐趣,充满激情地持续奋斗十几年。”十多年的攻关过程中,有三件事让王选兴奋不已:“一是在攻克一个个技术难关时,冥思苦想,几周睡不好觉,忽然一天半夜灵机一动,想出绝招,使问题迎刃而解,这种愉快和享受是难以形容的。二是苦苦开发的产品实现了产业化,被用户大规模地使用:这种成就感千金难买。三是发现了年轻的帅才、将才并委之以重任。”最后一条成为王选后半生孜孜追求的目标。
平生唯一一次吵架
在家里,王选和陈堃銶的最大乐趣也是共同攻克科研难题、一起分享科研成功带来的喜悦。除此之外,他们俩脾气相投,性格互补,观点契合,目标一致。
陈堃銶:我跟王选都有各自的爱好,他喜欢听京剧,我喜欢听西洋音乐,王选有好多京剧录音带,我后来也有了全套的贝多芬交响乐录音带,不过我们平时工作忙,根本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听。我和王选平时对许多问题的观点相似,所以常常很少几句话彼此就都理解。我有时说话偏激,他会指出哪几句不应该讲,他写的文章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向他指出,彼此都会接受,所以很少发生矛盾。
王选性格温和,是个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人,平时他总是让着我。1986年为《经济日报》排版软件的事争吵,是我们一生唯一一次吵架。
1987年初,《经济日报》社决定上激光照排。这时,系统遇到了一个棘手的困难,合作单位开发的大报排版软件组一版大约要1小时,最严重的是要修改必须重排,这对时效要求很高的报纸排版是不允许的。报社要求限期解决,王选心急如焚,回到家与陈堃銶商量。陈堃銶说:“我知道解决办法。”王选一听,大喜过望,让陈堃銶立刻去帮助解决。但他没有想到,平日里任劳任怨的妻子这次却不肯马上去,两人激烈地争吵了起来。
陈堃銶:听说我有办法解决,王选立刻要我去教,但我有抵触情绪,不肯马上去,因为对方某些领导出于本单位利益的考虑,常常把整个系统的功劳归他们自己。其实我不是真的不肯去教,只是想“憋”他们几天再去。王选一听就急了,冲我嚷起来:你这不是在“憋”他们,你是在“憋”整个系统!我也火了,觉得他在上纲上线,后来冷静下来,自然是按他的意见马上去了。我明白,他根本就不考虑成绩归哪个单位,只要做出来,算谁做的都行。
第二天,陈堃銶就赶到《经济日报》社,与技术人员展开讨论,大报排版软件的难关很快攻破了。
科研之余,难得悠闲时光,王选和陈堃銶郊游途中(1995年5月)。
中士立名
与对科研的痴迷相反,王选对物质生活和个人名利看得十分淡然,他很推崇北大研究生中流行的一句话:“不要急于满口袋,先要满脑袋,满脑袋的人最终也会满口袋。”十多年里,他几次放弃了本来可以得到的长期出国机会,即使短期出国,他也把带电器等大件的稀有指标让给了别人。1979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美籍华人教授李凡,了解到王选的技术方案后,当即邀请他到麻省工作;1982年,王选到香港出席会议,一位港商在听了他的报告后,以月薪6万港币的待遇要他留港工作,都补充王选毫不犹豫地谢绝了。1985年,王选家中还只有一台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有一次他在香港看到高级商场中一些人在买高档首饰,而当时王选工资很低,无力为妻子买件礼物,但他忽发奇想:“将来会证明,这些买高档物品的人对人类的贡献可能都不如我王选。”他一下子感到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后来王选自称这是“精神胜利法”,但与阿Q完全不同,是对知识价值的高度自信。
王选说:“一个人如果一味追求虚名的话肯定成不了大事业,因为追求名利要拉各种关系,是很花时间和精力的,而有急功近利的思想就不可能专心致志、如痴如醉、锲而不舍地攻克科学技术上的难关。”
王选:1984年评选第一批国家级中青年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北大报了7个人,我排在第七,后来批下来6个,把我刷掉了。有的同事为我抱不平,但我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因为我觉得确实不如他们,当时激光照排系统虽然也得了一些奖,但是新华社还没有正式投入实用。1987年第二次评审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北大报上去6个,批下来3个,其中有我,这次我挺心安理得的,因为当时激光照排系统已在《经济日报》等用户推广,也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我的原则是这样,不该得到的东西你不应该千方百计去得到,而应该心平气和,更加鼓励自己奋发努力。”
虽然丈夫买不起首饰给自己,陈堃銶并无任何在意,在名利方面,她和王选同样淡然。1988年,王选和陈堃銶一道赴香港开会,这是陈堃銶第一次到香港,她没有去逛商场,而是一头扎进书店,翻看香港出版的报刊书籍,了解海外华文排版格式。王选后来由衷地感叹:“幸亏陈堃銶在名利方面不追求享受,假如她比较庸俗地追求这个,一定要去搞高档的东西,要跟别人攀比的话,可能会逼着我在经济收入上去争斗,或者去占更多的利益,可能会对我的事业产生很大的危害。这一点是她对我的又一个帮助。”
几十年风风雨雨,王选在经历了重重艰辛磨难之后,迎来了人生的高峰。面对纷至沓来的荣誉和地位,王选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看到我国南北朝时北齐文学家颜之推关于“士”与“名”的古训(见顏之推《顏氏家训·名实》),拿来自省,道出了对待“名利”的原则:
一个人难免要有名的,我的原则是不该我得的名利坚决不要,可要可不要的名利也不要。中国古代有句话,“上士忘名”,将名利彻底淡忘;“中士立名”,靠自己的成就把名立起来;“下士窃名”,自己不行就窃取人家的。我做不到上士,但是我不会为了立名而去窃名。
一个人在家里的表现是比较放松的,也是最能体现人的本质的。陈堃銶说:
我从没见过王选获了奖,回到家中洋洋得意过,相反,他表现得很平静,有时他同一些老科学家或有突出贡献者一起开会,回来后对我说:“我自惭形秽”。因为他清楚,自己所取得的成果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有人称王选为“当代毕昇”,“中国激光照排之父”,他很不同意,对我说:“当代毕昇”是一个集体!工作是大家一起做的,我已经得了不少荣誉,好处不能只归我们。
拒绝急功近利,“依靠坚持不懈的奋斗,长年累月下来最后获得成功”。这是王选和陈堃銶对待人生的精神状态,更是一种精神境界。
半生苦累 一生心安
1981年,长期的紧张工作,使陈堃銶不幸罹患直肠癌。王选一听到这个消息,“不啻晴天霹雳”,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一句:“这些年你受苦了,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陈堃銶看出了丈夫心头涌动的悲情,笑着轻声打断王选:“别说了,同事们说你快成祥林嫂了。都说体质弱的人什么都长得慢,我历来体质差,命不该绝,还有50%的希望呢,不用担心!”
陈堃銶超常的镇静和乐观感染了王选,他默默祈望,癌细胞千万不要扩散。
为了方便照顾,王选的姐姐王隽从无锡赶来帮忙。陈堃銶手术那天,王选和姐姐在手术室外守候着,王隽见弟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喃喃自语:“不知转移了没有?不知转移了没有?”来北京的几天,王隽惊讶地发现,小时候爱美的弟弟一点也不懂得修饰,经常错穿两只不一样的袜子,甚至将陈堃銶的袜子硬往自己脚上套,有一次衣服穿错了正反面,出门也常常丢三拉四。王选对姐姐说:“现在我必须把工作放到第二位,堃銶性命攸关,保住她的生命是第一位的,我必须照顾好她!”
手术终于结束了,也许上天给予这对夫妻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吧,大夫们惊奇地发现,癌细胞既未扩散,更未转移,连附近的淋巴结也没有一个受到感染。但他们不得不给陈堃銶做了直肠切除和肛门改道手术,这给陈堃銶一生带来了常人难以想像的不便。陈堃銶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她虚弱地冲王选一笑,王选一下感觉云开雾散,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王选悄悄对陈堃銶说:“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将来老了,也是我先送你走,不让你一个人孤单,一个人的日子太难过了!”一番话,说得陈堃銶眼眶湿润了,她看着丈夫消瘦的脸、充满血丝的眼睛和蓬乱的头发,心疼地说:“没有我,你怎么会照顾自己!”
陈堃銶手术后休息了一年,又投入了工作,继续负责软件的研制,紧张程度和承受的压力丝毫不亚于手术前。
2000年,年仅63岁的王选身患肺癌,他在遗嘱中写道:“我常说我一生有十个重大选择,其实我最幸运的是与陈堃銶的结合。没有她就没有激光照排。”
2006年2月13日,与病魔顽强抗争了5年多的王选,消化道大出血,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王选的呼吸越来越衰竭了,血压不断下降,输进去的血和流出来的血颜色几乎没有区别。看着相知相伴一生的丈夫,陈堃銶痛断肝肠,她深知王选的心愿-“不愿浪费国家和医生们的财力物力和精力”,于是毅然作出一个大胆决定,停止输血!陈堃銶脸贴在王选耳边轻声地问:
“那……咱们不输血啦?现在血源这么紧张,还是留给更需要的病人吧?”
虽然闭着眼睛,王选的眼皮还是动了动,并微微点了点头,对妻子的意见表示同意和肯定……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因为它关乎王选的生命;然而,这在王选夫妇又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决定,因为他们的心里,想的总是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总是“为别人考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王选用自己的生命,成就了从小立志要 “做一个好人”的人生追求!
在场的医务人员看到这一幕,再也无法控制强忍多时的泪水,几个护士哭出了声,他们坚持要把从血库里领出来的血给敬爱的王选老师输完……
陈堃銶为王选写下挽联:半生苦累,一生心安。
陈堃銶为王选写下挽联:半生苦累,一生心安。凄婉中透着坚强,朴实中蕴含深刻,是对王选一生的准确概括。
陈堃銶:“累”大家都能理解,指的是工作上的劳累。为什么我说他“苦”呢?“苦”有很多,其中一个“苦”就是他的病,他病的时间很长,年轻的时候就患过重病,晚年也是。除了病他还受到一些磨难,比如文革时期的打击,以及后来工作中遭遇的嘲讽、不信任甚至攻击等等。
“好人一生平安”这句话不对,好人并不见得平安,应该改一个字:“好人一生心安”。我想王选应该算是个“好人”了,所以我给他写下“半生苦累”后,立刻就想到了“一生心安”。我总结王选的一生,想来想去,就是这八个字:半生苦累,一生心安。